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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川特长:富顺苕丝糖

更新时间:2023-06-07

富顺苕丝糖

郑劲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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味蕾不骗人,舌尖的记忆总是最先复苏,尤其在这年关时节。

比如苕丝糖。往年春节,总能回去两三天,总会到集市买上两三斤新鲜出锅的,吃在嘴里,甜在心头。众所周知的原因,今年依然选择就地过年,心心念念的苕丝糖只能用笔代替嘴巴,“吃”一口矫情而又深入骨髓的乡愁吧。

苕丝糖,当然不独富顺特有。云、贵、川、渝等地,只要出产红薯的地方都有,风味小吃大同小异,但每个人都坚称自己家乡的最正宗也最地道。

或许舌尖上的乡愁,其实不是愁,甚至也不是吃,而是一种割舍不下的情怀。思念苕丝糖的实质,是怀念再也回不去的童年和再也回不来的奶奶与娘亲。

奶奶和娘都健在的岁月,日子虽然清淡,但年关气氛却十分浓烈,再穷的人家,年底都得“富足”几天。“红萝卜,抿抿甜,看到看到要过年!”对儿童来说,年是板着指头数日子的那种期待中抵达的。儿歌唱的是一种时令,红萝卜成熟,新年也就到了。老家富顺兜山镇的杨家村种红萝卜的人并不多,唱着儿歌,甜在心里的,还是一年一度才能吃到的苕丝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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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乎所有的地方味,都是就地取材。苕丝糖,少不了三样最基本的元素:一是红薯,也就是四川人说的红苕;二是优质糯米;三是必不可少的、起粘合定型作用也是其得名为糖的麦芽糖。这是本味或者原味,如果添加花生米、炒黄豆、芝麻、瓜子、粉丝甚至花椒、盐、冰糖、桔红等,还可衍生多种风味。

老家山区,田少土多,稻米是细粮,产量少;糯米,老家又叫酒米,产量更低,一般人家舍不得上好的水田大量种植,只种那么一小块,用于端午及中秋的糍粑或甜浆粑,过年蒸的糯米饭或醪糟,以及苕丝糖的重要配料。主要原料红苕则不稀罕,漫山遍野都种,产量高,是粗粮,也是那时的主粮。饥饿年代,没谁敢说吃得吐,但时常打嗝都有股红苕味儿,实在不太舒服。为让孩子们填饱肚子,奶奶一边说“红苕是第一人参哦”,一边变着戏法蒸、煮、炒、焖、烧、烤,红苕饭、红苕稀饭、红苕片汤、红苕丸子、青菜红苕羹、烤红苕······不一而足,可不管怎么做,也赶不上过年时那又香又脆又甜的苕丝糖。现在想来,可能还是物以稀为贵吧,一过正月,老家的苕丝糖如果不去专卖店,是再难寻觅的。因为地道的苕丝糖做起来实在有些麻烦,花费时间不说,耗材也不少,叠加起来,价钱早已超过稻米,是红苕的十几倍,成了珍贵的“奢侈品”。因为平日很难吃到,自然更加香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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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是春节食品,苕丝糖的准备却需要一个冬季。

在乡村,遵照时序就是一种传统的守护。红苕是初秋收获的,进入冬月,娘就开始苕丝糖的第一道工序:做苕粑丝。先是精选糯米泡发一周,手工推磨成浆,沉淀成粉备用。再是选取上好的红心苕,洗净,削皮,不能留丁点溃烂疤痕,否则会有些苦味。削皮后的红苕用蒸笼或饭甑蒸熟,冷却。做好的糯米粉跟蒸熟的红苕一起,加入少许清水揉拌均匀,再上蒸笼第二次蒸熟,凝固成形,就叫苕粑。苕粑冷却后,又有三道小工序:开条、打片和切丝。手工制糖是慢的艺术,每道工序都必须间隔等待。所谓开条,就是将冷却至温软的苕粑切割成宽度两三指(娘没啥文化,总是用指拇做量具),也就大约三四厘米的条形。再冷却一会儿就可打片,就是将苕片一条一条地切成两三毫米厚的薄片,摊开,收汗,再切丝,也是两三毫米宽厚,切好的苕丝,用米筛均匀铺开,自然晾晒几天,半成品的苕粑丝就成了。这环节的关键在于糯米粉与熟红苕、清水的比例要恰到好处,揉得均匀,切的苕丝内部才能恰如其分地留下细微气缝,成品吃起来才泡酥化渣。

期间,需要同时准备好另一种重要配料——糯米。糯米需要提前浸泡三小时左右,在锅里焖熟或者在蒸笼蒸熟,成为糯米饭。等糯米饭的温度降到大约为60度左右,加入先前搅好的麦芽碎末,再次搅和均匀,放入锑盆,坐在锅里温水发酵。有电饭锅时,就用保温程序发酵六七个小时,起锅,适当冲入清水,用大纱布口袋过滤,过滤后的水,就是糖水。将糖水倒入锅中用中火加热一小时,再改小火熬上一小时左右,浓稠、甜香的麦芽糖就成了。检验是否熬到位的办法是:先关火一分钟左右重新开火。如果是柴火灶,熄火时,要用草灰覆盖明火,否则余温仍然强劲,容易把糖烧煳。重新开火后观察,如果锅内糖浆出现成片气泡,说明糖已熬好,可以出锅了。

第三道工序是炒丝。娘在世时,都是沙炒,现在大多用油炸。沙炒首先得选沙,要到山上找干净的白色泡沙石,捣碎了,晒干,倒入锅中,放上植物油小火翻炒。老家山上多油茶树,就用自家产的茶油炒沙,这道工序又叫治沙。油炒后的沙,油光发亮,不会沾到苕丝上。油少了多了都不行,处处都得拿捏分寸。治好的沙,可以重复使用多次。那时,娘都藏着一口袋油沙,过年再拿出来,除炒苕丝,还可以炒豌豆、胡豆、瓜子、花生等年货。老沙浸润多年,闻上去就弥漫着说不出的陈香。炒丝时,先把沙炒到八成热,再适量倒入晾干的苕丝,中小火,锅铲不断翻炒,待苕丝膨化至金黄就得起锅,倒入漏眼较大的筛子。筛好的苕丝放一边冷却备用,沙则重新放入锅中炒下一批苕丝。

所有的苕丝炒好后,起沙,锅洗净,烧热,放入麦芽糖,微火熬化,一般是用锅铲搅拌一下,提起铲子,对着亮光观察,如果铲子边掉下头发丝儿般的清亮细丝,火候就到了。

最后的工序紧接着炒丝而来,就是合成,关键词同样是“火候”。与前面的等待与缓慢不同,这一关动作要快。将炒好的苕丝倒入麦芽糖熬化的热锅里,灶里加上几把毛毛柴,最好是干竹叶、松丫之类,冲两把火力,做糖人赶紧在锅里把糖与苕丝揉和均匀,红苕蝶变苕丝糖的时刻就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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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最后的时刻,充满神圣的仪式感,而糖香早已满屋飘飞。

电影蒙太奇似的,制糖的时空必须“花开两朵各表一枝”。炒丝前夕,需提前在宽敞明亮的堂屋准备好一张干净案板。不专门做糖的农家,没有专门工具,娘就提前下一块门板,用井水打肥皂、洗洁精等洗得白白净净,立在院坝边晾干,制糖前平放在两根长条板凳上,再在光洁的板面抹上少许清油,防止粘连,等待锅中的苕丝糖在这里登台亮相。而另一套就必须是专业工具了:接近门板长宽的长方形架子,也叫盒子或者模具,棱方厚度也是二指(二三厘米)左右。此外,必备的还有一个木制滚筒,两边各有一圆形手把,碾糖所用。再加上一根直尺似的木片,专用名叫比子,制糖者比着它下刀切割。

锅里的苕丝和糖搅拌是否到位,娘用锅铲一铲,凭手感沾不粘锅就可以精准判断。如果合适了,娘赶紧用大瓢或者筲箕,盛上和好的苕丝糖,快步端到堂屋,倒入案板上的长方形盒子,迅速用手刨平,再抓紧时间用滚筒碾压平展。这一连串动作得十分麻利,慢了糖就冷了,也就硬了,没法碾平。碾压差不多时,再用比子比着,一把刀口抹油的大菜刀开始横切竖割。

这是最美妙的时刻,我们常围在娘身边,听菜刀切开苕丝糖时悦耳的咔嚓声,止不住地咽口水。长方形架子四边都被刻上了印痕,比子比着划拉下来,正好是标准的长方体糖块。切割完成后还得稍等一会儿,糖凉了,取开架子,按照规划好的长宽,沿着切割线用刀分开——量词是封,一封封苕丝糖就这样新鲜出炉。再用事先备好的包装纸两层一封,整个工艺就算完成了。封好的苕丝糖往往是过年时才动,当天吃的,往往是不太规则的边角料。小孩子不管,照样吃得津津有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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味觉也是一种信仰,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命,全靠传承。

奶奶去世三十多年,娘也走七八年了,村里差不多已十余年没人自己做糖了。但苕丝糖并没消失,年前几天的集市里,每个杂糖摊点几乎都有出售,十来块钱一斤,也算便宜,与自己制作相比,自然少了好多麻烦。更何况,现在各种糖果琳琅满目,土里土气的苕丝糖,也不见得多讨人喜欢。但我坚信,如我一般执念的也大有人在。现在的年轻人转眼就会如我一样进入中年,像落叶必然归根一样,时尚的味觉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向儿时的故乡回归。这,或许正是非遗不灭的心理成因。

是的,记忆中的苕丝糖依然在现实生活中鲜活。或许有人会问,既然在你家“消失”这么久了,仅凭娘给你的童年记忆,这几道工序怎么能写得那么清晰?我必须坦白背后的秘密,也必须感谢帮我核实和补充细节的故乡人。

说到富顺苕丝糖,必须说到钟家,富顺县非物质文化遗产“钟苕粑”传人。钟家的苕丝糖已有百余年历史,已接续传承了四代。我通过县上文友拐弯抹角联系上的是第三代传人钟声福先生。钟声福生于1956年,已年近古稀。虽然市场上早有了各种小型制糖机械,速度快,也省力,但老钟一直恪守祖传,坚持手工制作,严格遵循地道的食材配方,精准拿捏各环节火候,所以,他的苕丝糖色香味形俱佳,香甜适度,酥脆化渣,风味独特,闻名富顺及周边县市。坚守传统工艺的同时,老钟也在口味上求新变革,除了原味,还首创开发了椒盐苕丝糖,并用冰糖和桔红组合创造了冰桔味,至于加花生、芝麻、瓜子、粉丝等,对他来说,都是随机的“小菜一碟”。

钟家苕丝糖在钟声福手上得到发扬光大。在县文化馆支持和帮助下,以钟声福为代表性传承人,“富顺苕丝糖”于2019年正式进入第八批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

“我做的是苕粑丝,不是苕丝糖,两者有区别。”老钟在电话里不断纠正我的说法。前面提到苕丝与苕粑丝的区别,就是他告诉我的。只不过,人们已经喊顺口了,加上申报非遗又确定了目录,约定俗成,苕丝糖内含苕粑丝和纯苕丝两种大类,名称上也就不再过于强求。

我向老钟——求证、核实了苕丝糖工艺流程的童年记忆,换句话说,是他帮我完善了前文有关几道工序的描述。但在老钟看来,也是我在帮他,帮他整理了自己的手工作品。他说,祖上传了百余年,自己也做了几十年,还没人用文字这么详细地记录过。“你写下来,有意义。富顺的好东西,应该传下去啊!”老钟在电话里感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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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所以成为非遗,口耳相传的师带徒模式是重要的考量。这种自然的代际传播,是文化遗产应有的人文内核和精神现象。

“苕丝糖不会消失。”钟声福说。近年来,除富顺县城外,县内的兜山、仙市、邓关、板桥以及邻县南溪的大观等镇街,都有他的徒弟在继续生产。“苕丝糖工艺不复杂,简单易学,但火候掌握却要下苦功夫,现在人们图便宜,用机器,省程序,配料也不那么纯粹了。”老钟还是有些隐忧。他说,即使是自己的徒弟,在制作手艺上大多只算及格,原因在于都不那么虔诚和地道了。比如,重要的配料麦芽糖,很多人已经直接用白糖熬化替代。再如糯米,有的人图便宜,直接用普通稻米,用爆米花机器生产,也不会再去沙炒了。同样是苕粑,也有机器生产,来得快,产量也大,一般人也吃不出来。“但,只要我尝一口就知道。”钟声福说,快是快了,那种原味却减少了。“机器做的,过不了黄道。”老钟固执地说。黄道,也不是什么道家或佛家的迷信说法,老钟的意思就是不那么地道了。

是的,“从前慢”是普遍的乡愁情结。对饮食而言,慢,才是味道的真谛。唇齿留香的童年记忆实在太过强烈,舌尖上的乡愁本质上是时光的艺术与精神的遗产。所以,故乡味,一定是这种原汁原味。

印象里,正月十五一过,镇上集市的苕丝糖就渐渐遁形了,所以,苕丝糖只是春节食品。但老钟推翻了我的印象。“谁说苕丝糖只是春节食品,我这儿一年四季都有。”老钟告诉我,富顺属典型的温带丘陵地区,气候温和,雨量充沛,日照和无霜期均长,土质也优良,特别适合红苕生长,原料有的是。他的家庭作坊连他在内就三个人,全年都在制作。由于味道好,经营诚信,产品供不应求。春节期间更畅销,一天要生产而且卖出一千多斤,都是各个摊点来订货,不出富顺县就销完了。

“现在我最大的愿望,就是让苕丝糖走出富顺,像富顺豆花那样名扬四海。”老钟说,这么好吃的、没用任何添加剂的纯天然绿色食品,应该得到推广。从另一方面来说,如果大力发展苕丝糖产业,也会带动农民增收致富啊。

美好的愿望比糖还甜。一次苕丝糖记忆之旅,我走入了一个老人的生活现实,也开启了古稀年的梦想之门。老钟希望更多的人深入了解和认识富顺苕丝糖,和他合作,他一定会毫无保留传承最纯粹的制糖工艺,争取让苕丝糖成为“千年古县、豆花之城、才子之乡”富顺又一张名片。

(作者单位:西南大学)